孙瀛洲先生是我步入工作岗位后有幸师从的第一位老师。他既是开导教诲我学习与研究中国古陶瓷的启蒙老师,更是我从事古陶瓷专业四十多年来始终追慕、景仰不已的终生老师。今逢先师110周年诞辰,回忆跟从先师学习、工作的时日,先师的音容笑貌和操行风范历历在目,永志难忘。
1956年秋,我到故宫博物院陶瓷研究室工作的第一天,从冯先铭先生的介绍中得知,就在这一年,孙瀛洲先生已将毕生辛劳搜集的三千多件文物捐献给故宫博物院。我望着孙先生,心中油然生起敬仰之情。
当我在慈宁宫陶瓷馆第二次见到孙先生的时候,他微笑着,透过圆形黑边眼镜的上隙处看着我说:“年青人大有作为,好好地干。”使我顿感亲切,备受鼓舞。而后,先生又对我说:“博物馆工作最重要的是文物安全,千万不能损伤文物。”随即,他示范地将一件文物展品小心地放入展柜,又稳当地摆好。就这样,孙先生言传身教的“文物安全”第一课使我切记心间,警醒一世。
1957年,由陈万里、孙瀛洲先生指导陶瓷研究室全体成员对院藏陶瓷文物的年代、窑口、真伪逐件鉴别,再据其历史、科学、艺术价值划定等级。虽然作为古陶瓷鉴定的专家,孙先生的意见有一言九鼎的权威,但在工作中,先生非常谦虚,每鉴定一器,都客气地请陈万老先看,做评价,再听取大家的意见,然后谈自己的看法并加以讨论,最后才做出鉴定结论,必要时,看上三五日后才拍板定论。记得在整理永乐白釉器时,一件纯白釉带暗花脱胎碗原定为永乐器,先生仔细看过后,提出年代有疑,对大家说:“先放在一边,存疑,再多看看。”我们随先生反复看了三日后,先生方给大家揭谜:“这种白釉脱胎碗,胎体过薄,手摸口沿边缘有锋利感,暗花纹样不及永乐真器流畅自然,是后仿品。”孙先生一贯实事求是而又谦虚谨严的作风深深地感染着我和同事们,我视其为毕生楷模。
“在工作中学”是孙先生向我传授的学习之道。在陶瓷馆陈列工作中,先生时常指点我如何把握器物特点。一次,站在明宣德青花的展柜前,先生教导我观察宣德青花色料的特征,告诉我这是用进口青料画的,青花色泽浓艳,浓重处蓝黑色上有铁锈斑点,微凹不平,锈斑浓的地方深入胎骨并有锡光。我看过后,指点摆在一侧的青花缠枝花卉梅瓶问先生:“这件青花上也有黑褐色斑,也是用进口青料画的吗?”先生说:“这件青花上的铁质斑没深入胎骨而浮在釉上,是黑褐色的,不显锡光,是用国产青料画的。”又说:“你要仔细地看,对比地看,反复地看,有铁质斑的地方用手摸一摸是否下凹不平,就能弄明白。”我遵循先生的指点看了多日,终于对明早期进口青料与国产青料的呈色特征有所感悟,深记脑际。在库藏品整理定级的工作中,先生像上述那样的细致传授颇多。我在做好鉴定划级卡片记录的同时,也记录下先生讲授的知识要点,还画些简图帮助记忆。先生看了我的笔记很是高兴,鼓励我说:“不错,学习就是要这样,随学随记,帮助记忆。”又告诫我:“学习中要多看、多比、多问,要虚心,有恒心,有信心。”先生归纳传授的这“三多”、“三心”研习经验使我受益匪浅,终生受用。
为了更快更好地培养专业队伍,20世纪60年代初,吴仲超院长提出由老专家带徒弟的培养计划,自此,我正式成为孙先生的学生。先生制订了“工作中传授与业余时间传授并举”的教学方案。先生带我去琉璃厂古玩店上课。讲课中先生再三强调:“鉴定陶瓷器时,一定要多方面仔细地看,切不可就其一点不及其余地下结论,这是鉴定的大忌。”先生讲授的关于造型、胎质、釉质、纹饰、款识等同时并用的鉴定要领是陶瓷器鉴定的法宝,必将世代沿袭承传。
在先生家上课的日子里,先生在生活上的简朴无华,在事业上的勤勉诚挚,都给予我极深的印象。他每晚必读书或撰写文章,我所见先生读过的《陶雅》、《陶说》、《饮流斋说瓷》等书中,字里行间先生用红色小楷批写的不同见解或甄订比比皆是,显现出先生勤于思索、刻苦钻研的精神。先生利用业余时间撰写的学术文章《成化官窑彩瓷的鉴别》、《我对早期青花原料的看法》、《试论明代永乐、宣德景德镇官窑瓷年款》、《瓷器辨伪》以及《元明清瓷器的鉴定》等皆是先生毕生经验的提炼,句句千钧。
先生对我们的学习要求甚严,期望甚高。每次上课,先要回答先生的提问,温习前一课的内容。答对时,先生点头微笑,答不出时,先生则眉头紧皱,严肃地批评:“不用心啊!”我低垂了头,无言以对,先生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责勉说:“学习要勤奋、要刻苦。你年轻要努力学,听不懂的要问,要多问。”并常常勉励我:“各行各业都出专家,多数是男同志。你要努力学习,成为中国的女陶瓷专家。”面对先生的期望和鞭策,我下定决心,一定要做出成绩回报先生。
经过三十多年的努力奋斗,我被评聘为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。现虽已退休,但于中国古陶瓷的研习并未休止,仍致力于中国古陶瓷学会的日常领导和学术交流组织工作,并受聘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兼职教授。我恪守先生身体力行的“活到老、学到老、工作到老”的人生准则,努力做出更多的成绩,以告慰先师的在天之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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